【蔺苏】牡丹亭(下)

前文链接:牡丹亭(上)



     “但是相思莫相负,牡丹亭上三生路。”

     ——《牡丹亭·标目》



(五)孤园草木深

 

       “蔺法师,您看,开花的梅树就在这梅花观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知道了,我自己去就行,你们不必跟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蔺晨独自进了梅花观,观内只有一个小道士看护着。小道士探知其来意后,便和善地给他指了进园子的路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从小就是个过目成诵、见微知著的慧儿,凭着一股子聪明劲,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。并且,他的眼睛一黑一棕,是双世间罕见的阴阳眼,能识鬼魅,能辨善恶,被他碰上的魑魅魍魉,从来没有成功逃脱过。都说过“慧极必伤,强极则辱”,然则蔺晨偏又一副凡事都不甚上心在意的模样,倒也过得自在洒脱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不知缘何,16岁那年生辰,他忽然一改常态,神情惘然地独自跑去琅琊山断崖处静坐了一整天,回来之后,眼睛里就隐隐约约地多了一丝捉摸不透的深邃。至此以后,每年生辰他都要独自上山,谁也不让跟,谁问也不答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不是蔺晨不愿意回答,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这些年每逢生辰,他都会止不住地又悲又喜、心绪不宁,情不自禁地想往找一处僻静之所躲一躲。

       尤其是近两年,梦里时常会浮现出一处园子,园中梅花树下立着一位公子,神仪明秀,朗目疏眉,如迎如送。有几次梦境,他几乎就能喊出他的名字、想起他的来由了,然而答案在脑海深处潜藏蛰伏,模模糊糊呼之欲出,却又总是跌跌撞撞寻不着突破口。

 

       直到,他在梅花观里见到那棵梅花树。

       似曾相识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他的脑海里不明所以地冒出这个荒谬的想法。仿佛对这处园子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,但这又的的确确是此生第一次踏足此地。

       是了!这棵老梅树竟与时常出现于睡梦中的梅树莫名地相像,姿态和花色都颇为相似,只是它比梦中所见之树更高挺些,枝杈也更繁多。

       树下有一块墓碑,正是梅花观所供奉的灵位之主。

       暖融融的阳光穿过树影间隙,破碎成点点光斑投洒在身上和碑上,天光正好,可偌大一座园子,却只有一人一碑而已,未免过分凄凉萧索。

       从脚下缓缓腾起的淡淡青草香气,于树梢轻轻淌下的悠悠红梅花香,一丝一缕无不牵动他的思绪。一如16岁之后的每次生辰,那种心潮翻涌滚动的怅然与悲愁,虽千万般抑制仍旧难以平复。唯有循着心中所欲所想,前往琅琊山断崖,望着山下成片的红梅树林,任初春的寒风将潮湿的眼眶风干,方能压抑些许情愁。

       但此刻的心绪却与往日有所不同。一股没来由的情绪促使他笃定地相信,今日此时的他比往日任何时候,都要耳清目明,都要靠近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微微皱着眉头,痴怔地站了许久,才逐渐缓过神来。他举臂捶了捶额头,这才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。他悄然叹了口气,抬步绕过太湖石和牡丹亭,欲前往其他梅树所在之处探看。

       咯吱——

       蔺晨略微一愣,脚下踩到东西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后退两步,低头一瞧,却见一方松动的泥土之下好似埋了什么东西。他俯下身子,耐心地拂去最上头的红梅花瓣,徒手一层层拨开泥土,终于看到一个紫檀匣子浮现眼前。

       从土坑中端出匣子,擦抹去最后一层裹在匣子外的泥土,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它。

       里面是一张悉心叠好的图纸。蔺晨将匣子搁置于地,拿出纤薄的宣纸轻轻展开:只见太湖石边,牡丹亭旁,一名少年郎立于梅树下舞剑,衣襟翩飞,洒脱磊落,颇有几分侠客豪气,然,再一细看,又能品出几分沉稳潇肃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看了会儿画,复又回头,对着老梅树上下端详了一番。不错,正是画中这一棵。

       一阵迟钝的恍惚感涌上心头,梦里出现的那个人影再次浮出脑海,随着思绪起起伏伏摇摇晃晃,隐约间竟与画中人物合二为一。

        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?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此刻,他几乎就可以断定,自己身上还潜藏着另一份记忆。可这份记忆只有那么捉摸不透的一两个画面和一二丝气味,藏匿之深,以致多年苦寻仍不曾追忆起一二。如今答案仿佛呼之欲出,断然没有离开此地的道理。他要留下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细致谨慎地收起这幅画。虽不知此画缘何埋藏于此,但是无论如何,带回去总比弃置于此来得好些。

 


 

(六)似是故人来

 

        眼见着梅树五月开花,纵使恢复了前世记忆的江左梅郎才智无双,如今成了游魂也一样束手无策。他急急跑去寻了土地爷,得到的答案却是:无妨,待花期一过,也就恢复如常了。

       三日后,苦恼异常的梅长苏回到园子后仍旧攀上了那棵老梅树,今晚他是万万不敢再去其他地方歇息了。

       几日下来,梅长苏已经逐渐适应了游魂的状态。游魂走路轻且飘,自身温度很低,并且,凡人肉眼是看不见他的,他就算在人来人往的街市来回走动,也不会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夜幕降临,白日里喧哗的街市逐渐沉静下来。梅长苏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上,忽尔听闻观中有人说话。如今有了灵力,耳朵也比从前好使了,隔了那么远依然可以听清谈话内容。

       “小道长,不知观内是否还有空房,可否容蔺某借宿一晚?”

       “有的,请随我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蔺某?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人影,他倏地跳下树,脚下轻轻一点,迅疾往蔺晨房间飘去。

       屋内透出清浅烛光,梅长苏悄然伸手将窗户稍稍推开些许。

       彼时,蔺晨正拿着一盏烛台,低头细细查看适才捡来的丹青。

       透过半敞的窗户,梅长苏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,禁不住一阵心动神摇地恍惚。这一眼,岂止隔着一扇窗户那么远,这一眼之间,还隔着百年的离别,隔着一世情深,又一世眷恋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闻声回头。

       窗外站着一个人,屋内昏黄的烛光浅浅映在他清秀的脸上,一双红透了的眼睛里闪着光,好似幽幽鬼火,眼里摇曳的光点隐忍地颤抖着,仿佛下一秒就会撑不住倾泻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只觉得眼前一黑。

       纵然蔺晨平日里总摆出一副玩世不恭、拓拔不羁的模样,但作为一名优秀的驱魔法师,在面临危险亦或未知变数时,他总能立即换上机敏练达、处乱不惊的应对状态。过往哪怕碰上百年不遇的厉害妖魔,他也尚能稳住心神,沉着应对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此刻,面对窗外这位来历不明的造访者,他全然无法动弹,双脚像被灌了铅似的沉重,既无法前进,也无法逃脱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愕然地看着蔺晨的神情变化——这分明是看见自己了,他怎么会看见自己?梅长苏一颗心猛地一沉,霍然转身就跑。若是蔺晨全然没有前世记忆便也罢了,但万一有呢?他日蔺晨必定会为了他而甘冒死罪开掘坟墓。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跑!”

       多年驱魔功底使然,蔺晨抬手一锤额头,迅速调整状态,回身抓起青光剑,一手撑了窗栏,翩然翻身而出,循着草木碰撞擦动的悉索声响,倾身追去。

       这身影没有常人体温,步子既轻且浮,全然不是凡人该有的步路。但妖也有善恶之别,在分不清善恶之前,蔺晨向来不会动用杀招。眼看他愈发靠近院墙,须臾间即可逃出园子,蔺晨倏然拔出青光剑,一招青龙降魔横空划出一道寒芒,四周骤然亮如白昼,落叶纷崩,红梅乱坠,瞬间将梅长苏困于结界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退无可退,再三挣扎全无效用,只能一脸不安地虚靠在墙角,抬眸看着对方手持利剑、逐渐逼近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双目炯炯如炬,一步一步,慢慢朝他走来。

       心底里那扇紧锁多年的朱门被蓦然推开,凛冽的寒风裹夹着数以万计的红梅花瓣,以不可阻挡之势翻涌而入。


       五步远——

       你纤弱的五指紧紧攥着我的手腕,用的力道之大,几乎就要镶进我的皮肉,“不,我必须为赤焰军为祁王兄昭雪。否则,纵然我苟活于世,又有何意趣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这辈子最看不惯执拗的人,直到遇见了你。


        四步远——

         “蔺晨,愿你如日之升,海屋添筹”,你一身轻裘立于琅琊山断崖之上,身后是漫山盛放的烈焰红梅,映得你平日素白的面庞也平添几分红润。你笑靥融融地从长袖中掏出一枚极为罕见的蓝田红玉,轻轻放在我的手心里,“这是我亲手雕刻的红梅玉璧,从今日起,就交给你保管了!”


       三步远——

       你骤然推开门,冷着眸子,俯身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杯狠狠掷开,“蔺晨,七年了,我的心意,难道你还看不清楚吗?”

       我愤懑地盯着被你掷远的酒杯,“怎么?就许你处处护着他,不许我喝酒?”你讪笑了一声,也不搭话,突然伸手攥住我的衣领,手腕猛地一拽,醉酒的我毫无防备往前倾去,两人的嘴唇生生撞到一起,磕得生疼。饮鸩止渴,甘之如饴。


       两步远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蔺晨,很对不起,我答应了你,却又要食言……可我真的需要这三个月。就公义而言,北境烽火正炽,朝中无将可派,我身为林氏后人,岂能坐视不理,苟延性命于山水之间?”

       秋风萧瑟,万物归寂沉珂,你紧紧攥着我的手腕,一如十三年前的情境。我知道我终究还是要落败。偏执如你,残忍如你。


       一步远——

       北境梅岭,白雪茫茫。震天的欢呼声中,我看到你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,心中警铃大作,倏然翻身上前,一把接住跌落的你。满天大雪一点点花白了你的头发,怀中人温度渐失,冰冷得让我绝望。你颤抖着举起冰凉的手掌贴上我泪湿的脸颊:“蔺晨,别哭。等时候到了,我就来接你。”


       终于,迈出了最后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长……长苏?”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看到对方原本失神的双目忽尔聚焦,那潭水般平静幽深的眼眸忽如漩涡般搅动起来,颤动的眼睑丝毫掩盖不住眼底的璀璨星光。

       既已避无可避,便也无须再避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认命似的轻轻叹了口气,敛眸抬首,深深看了回去,“蔺晨。”

       只一眼,跨越时空,流光溢彩,似陌生,又熟稔;只一眼,穿越生死,暗潮涌动,似疏离,又胶着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俱无语凝噎,一眼万年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手中那把青光剑应声落地,激起一片赤色花火。

 



(七)情至破万劫

 

       上一世,梅长苏从未见过蔺晨狼狈如斯。这人虽性情拓跋不羁,可一旦遇事便果断沉稳、挥洒自如,甚至是当初自己于梅岭弥留之际,也未曾见他如此痴怔惘然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又喜又愁,虽千言万语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刚要开口,却被蔺晨一把圈住,倏然搂进怀里。温暖而熟悉的怀抱扑面而来,梅长苏闭了眼睛抬手回抱住对方的腰,主动加深了这个拥抱。上一世的深情,这一世的眷恋,尽皆化为这跨越时空界限的温柔一抱,将所有距离与岁月融化在情爱的长河里,无需言语,至死不休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没关系”,不知过了多久,蔺晨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,费力地吐出三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没关系?”两人鼻尖顶着鼻尖,一人一魂,一冷一热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”,蔺晨狡黠一笑,拉起梅长苏冷若冰霜的手,固执地包在手掌里捂着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又知道什么?”梅长苏无奈地扯了扯嘴角,笑得苦涩万分。

        蔺晨抬手刮了刮梅长苏的鼻梁,笑道:“你说呢?小妖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梅长苏心头一颤,下意识地想缩回手,反倒被蔺晨紧紧捉了,任性地扣进了十指。

        梅长苏蹙了蹙眉眼,仍顺从地任由他摆布,“你怎么看得见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我有双阴阳眼,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妖魔鬼魅,怎么样,害怕吗?小——妖——魂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梅长苏嗔怒地睨了他一刀,这人可真是转世投胎几回都改不了这性子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倒也奇怪,”蔺晨凑到梅长苏脖颈边使劲嗅了嗅,“你身上并没有妖精的气味,只有魂灵的气息,莫不是你自己从阎罗王殿逃出来的吧?哎?等等,怎么还有神仙的灵气?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阎罗王殿的判官说我阳寿未尽,还阳后,我又碰上了土地爷,他老人家渡了百年灵力给我,所以那些梅花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那些梅花都是你的杰作咯”,蔺晨一口咬住梅长苏的脖颈,松开后又轻轻吹了口气,看到对方红透了耳根才满意地直起身子接着说道:“长苏,明天我就去开墓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行!”梅长苏一把推开蔺晨,“律令明文规定:开馆见尸,不分首从皆斩。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游魂如果不回到原先的肉体里去,不出半个月就会魂飞魄散,那判官和土地爷没告诉过你么?”

       上一世历经生离死别的痛楚仿佛就在眼前。执掌琅琊阁,扶持江左盟,仗剑独游江湖二十载,旁人只看到他的逍遥自在,艳羡他的无牵无挂,然,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一切不过是“放不下,看不破”的假象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眉头紧锁,眼含秋波,紧紧锢住对方的双肩,唯恐此情此景只不过是黄粱一梦。他心头有千万声不甘,难道两人皆不肯喝那孟婆汤,执拗地奔赴此生相会的结局只能是再次经历死别吗?

        “长苏,上一世你独留我二十载,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”,蔺晨紧紧钳住他的双臂,将他整个身子直起来,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或许于你而言,早已事过境迁。但是对我来说,那是从来不曾过去的过去!这一世,你还忍心看我继续为你苦相思、摧心肝吗?”

       那是从来不曾过去的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从来不曾过去的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几近哀求的语气犹如一把钝刀,缓缓地镶进梅长苏的心头。岂止蔺晨,他也不甘心啊。吾心非石,亦有血肉,亦有欲求,也眷恋人世,也贪恋温暖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低着头,心头思绪万千却久久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颓然地把手缓缓放下,一寸一寸,慢慢往下滑。走过了上一世二十载的孤苦煎熬,走过了这一世二十载的困顿迷惘,你却还要我放手,你怎么能?我怎么肯?原来,用尽了两世的力气去挣扎,到头来,竟还是只能如此。罢了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忽而抬臂,用力攥住了蔺晨的手,那么凉却那么紧。

       “就依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三个字,如雷贯耳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喜极,反手拉起他的手,孩童心性倏然冒头,转身就跑:

       “就现在!”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认命似的任由他强拉着回到了老梅树下。也是这会子听蔺晨念叨才知道,这棵老梅树八成是他百年前于梅长苏殡天那年亲手栽下的那一棵。若是再往深了挖挖,说不定还能挖出当年他埋下的衣物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说好了,天亮前把墓填回去。别给发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。啰嗦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⋯⋯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巡山使者,当山土地,显圣显灵。”蔺晨口中念念有词,好一番跪拜后,方寻来铲子开始挖掘。

       掘墓开棺,不多久便瞧见了肉身。因着土地爷照看,肉身未受分毫侵蚀,月色下犹可见肌肤细腻,唇色淡粉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拖曳着魂魄倏然跃入棺中。

       异香袭人,幽姿如故。沉睡了三年的身体终于等来了自己的魂魄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将梅长苏从棺中打横抱出,跪坐在老梅树下抱着他,轻轻替他抹去粘在他发梢的一二点泥土,拈去时不时跌落脸上的一两片花瓣。

       启明星已缓缓升起,新一轮红日亦在地平线下默默积蓄着力量。一阵清冽的晨风轻柔拂过,满树的红梅花瓣乘风而下,洋洋洒洒漫天飘舞。

       看见梅长苏在他怀里略微吃力地缓缓睁开眼,蔺晨顾不得眼角噙着的泪花,熬过了一世情愁,又一世眷恋,蔺晨终于再次扬起嘴角,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蔺晨,别哭。”




(八)白首不相离


         “蔺法师,魏太守遣我过来问问。您看,这梅花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也没什么大事,就是被花妖沾染了。放心,昨夜花妖已除。至于这梅树嘛,花期一过也就恢复如常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好。辛苦蔺法师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无妨。告辞。”

       蔺晨云袖一挥,翩然转身而去,转眼便离开了梅花观。

       街角处立着一名男子,其身着冰蓝色暗纹长衫,腰系玉缎,一头墨色长发半束半披,双手交叠垂放于身前,高挑秀雅,一尘不染。见蔺晨出来,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儿,漾出两三分柔情七八分喜色,虽半遮着面,尤挡不住满目璀璨。





END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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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“如日之升,海屋添筹” 是古代平辈之间的生日贺词。


@罗子222 给你的小礼物。

谢谢小天使的心心,么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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