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蔺苏】相与还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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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   暖风十里


       两人凝眸对峙。太安静了,窗外的蝉鸣声都忽然扎耳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怎么又与他置气了?蔺晨低下头,半阖着眼,悔意升腾,口中缓缓溢出一缕喟叹。两日前,他听闻码头集市带回来的孩子与自己正在调查的赤龙帮多有牵扯,放心不下,遂快马加鞭连夜赶来。刚到廊州,眼见着一切安好,原是好事,谁知一时嘴快⋯⋯

       他起身走到梅长苏面前坐下,身上散发的悠悠药草香将对方整个拢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一提起金陵故人,你就容易情绪化。情感可以是柔风细雨,有时候也可以化为疾风暴雨。我说过的,你现在不缺谋略,不缺智慧,缺的只是控制自我情绪的能力。我知道往事沉重,难以忘怀,但是你必须学着放下。要想翻案,要想事成,就不能夹杂任何过往的情感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个平日里老不正经的家伙,严肃认真起来,一派兄长的威势竟丝毫不亚于当年的祁王兄。梅长苏怔怔地盯着他,片刻后,终于黯下眸子,低了头缓声道:“你说得对,是我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蔺晨看着对方氤氲了水汽的双眼,方才因着怒气而灼烧的一颗心,瞬间变得又湿又软。他稍稍弯了寸许腰背,倾身往前靠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夏日午后,他在梅长苏的眼里看到了那年梅岭夹杂着烈焰的凛凛寒风,和裹挟着血迹的茫茫雪原。可蔺晨从不惧寒,他生来有着破冰融雪的潜能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定定地看住他,眼里有火光灼烧。他想告诉他,这都不是你的错,从来都不是,是这世道对你太残酷,令你来承担这些本不应该由你承担的重责,而我,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你一同担负。

       恍惚间,梅长苏看到蔺晨的唇边漾开了一朵花,像是金色曼陀罗。他知道,蔺晨这是要渡他过河。

       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朵花。

 


       记忆中的第一次,是六年前的那个惊蛰。春雷滚滚,万物复苏,那场春雨下得既深且长。雨落三千过后,云破处,天光乍泄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白衣长袖立在长廊下,看到蔺晨含笑出现在院墙边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候的梅长苏,刚刚拆下绷带。重塑的身子骨分外羸弱,需要勉力恢复;新生的面孔和身份,亦需要尽快适应。太多仇恨和责任压在心头,益不自聊,竟日枯坐。蔺晨恐其医好了身子,又落下心病,日日尝试与其沟通亲近。

       “一起走走吗?”

       千里莺啼,芳菲流转,那人缓步走到面前,笑意融融地伸过手来。他的明眸皓齿、三千青丝,他身后的每一寸土壤和每一株植物,都是春天的样子,令人难以抗拒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抬起手,微微颤抖的食指触碰到他的掌心,太烫了,想缩回来,却被对方一把捉住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?”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抬起头,在蔺晨脸上,看到了一朵徐徐绽放的金色曼陀罗。他越过千万重山,要渡他过河。他说,跟我走吧,河对岸没有风饕雪虐,也没有烈焰焦土,只有青草绒绒、满山含笑。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身子尚虚,一开始走得并不远。蔺晨半扶半抱着他,缓步穿过院外的小树林,看了看新开的几株含笑花,也就回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,林子里的含笑花已经不足以使他们驻足了。两人越走越远,绕过半山腰那座土地爷小庙,沿着石板小路走下矮山坡,跨进一片黄橙橙的油菜花田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从春雨初停的午后,走到了霞光漫天的傍晚。记忆中,那段路应该很长,可是回想起来,每一处风景都记得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那年,琅琊山的雨季分外地长,雨水绵延不绝,下了又停,停了又来。他们沿着那条山间小路,日复一日,不厌其烦地走了一遍又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记忆中的四月,有几个难得的晴天。蔺晨牵着他,循旧路而行。三四个小童拽着纸鸢从身边呼啦啦跑过,甩下一长串嬉笑声,脆生生,婉转如鸟鸣。梅长苏停下脚步,指尖不自觉地扯了扯蔺晨。蔺晨回过头,看到橙红色的霞光中,梅长苏仰起头,远目望着细绳尽头那只在风中轻颤的纸鸢,弯了眼角笑了——蔺晨记得,那应该是,属于“梅长苏”的第一个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待梅长苏离开琅琊山,牵手这样亲昵的动作就戛然而止了。好像这个动作纯粹就是为了医治梅长苏的心恙而生的,如今梅长苏好转了,这个动作也就默契地成为了两人缄口不提的隐秘之事。




       而此刻,蔺晨噙着浅浅笑意,伸出手来稳稳地握住了梅长苏的手——自然而然,稀松平常,仿佛握住的只是腰间那把用惯了的玉骨折扇。

       这个久违的动作,愣是让梅长苏的心脏漏跳了一拍。

       “放心吧”,他将梅长苏湿冷的双手拢到自己的手心里,揉了揉,“交给我”,声音是难得的低沉和温柔。

       蔺晨的手指温暖而干燥,像是十岁那年,奶娘从阳光充盈的院子里抱回屋子的那床裘被。梅长苏忽然有一念冲动,他想拉起这只手来,嗅嗅看有没有熟稔的太阳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但是”,梅长苏按下了萌动的念想,仰起头,“琅琊阁向来不涉朝政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蔺晨在手指上加了点力道,宽慰说:“我自有我的办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”,梅长苏认真地看着他,微微晃动的眸子里映着蔺晨的脸,“我信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也相信我自己!”

       蔺晨灿然一笑,扳直了腰背,留出距离,又深着眸子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,这样的距离让人有些上瘾,他不想动弹了。一缕花香氤氲鼻翼,蔺晨从千头万绪中分拨出一线空隙分辨了一下,嗯,又是栀子花香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默然对视,气氛有些微妙。似乎有什么东西悠悠转醒,含苞待放,呼之欲出。梅长苏僵直着身板,木讷地眨巴眨巴双眼,脑子忽然有些转不动了。

       好在蔺晨很快就放过了他。他兀自低头笑了笑,松开双手,倏然起身,弯腰抚了抚衣摆,好整以暇地往窗口踱了几步,不紧不慢,全然一副谦恭文雅的书生模样。梅长苏正疑惑着,就见蔺晨忽然扬声开嗓,朝外喊了一句:“我的荔枝呢?刚才不是叫你们洗好了送过来吗!?”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理了理方才压皱的衣袖,往椅背上轻轻一靠,笑道:“既然蔺少阁主你如此自信,那么小华的事情你自己管去!孩子可是你自己带回来的,这后边还拖拉着一大摊子事呢,你不管啦?全部推给我?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事明明发生在江左盟的地盘上,由梅宗主你亲自负责才是理所应当。我呢,明天就要启程咯!”

       “黎刚,把荔枝拿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端着果盘刚走到书房门口的黎刚,闻言后抬头看了看自家的梅宗主,又看了看蔺少阁主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此时此刻,他终于明白,方才为何谁都不愿意过来送这盘荔枝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宗主,您看这……诶!?”

       话还没说完,蔺晨已经翩然闪至门口,一把夺过果盘,翻身一跃,跳到屋顶上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飞流,过来!过来陪蔺晨哥哥吃荔枝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要!”

       “快过来!不听话是不是?”

       “啊……苏哥哥,苏哥哥,救命!”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梅长苏朝外看了会儿,笑着摇了摇头,支着胳膊慢慢起了身。坐久了,双腿有些酸麻,一时没站稳,身子微微晃了两下。

       “宗主?”黎刚慌忙上前扶住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无妨”,梅长苏黯然蹙眉,摇了摇头,稍稍抖了两下小腿,缓步往起居室走,“赤龙帮的事情查得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“回宗主,正如您所料,赤龙帮的帮主曹星良的确与惠州知府高宇关系匪浅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赤龙帮这些年在惠州这段运河上抢官盐、劫私商,强迫过往商船上交‘保护费’;垄断码头,走私香料……诸如此类,罄竹难书,当地知府不可能不知晓。”

       黎刚咬牙骂道:“是啊,这个高宇可真是……为了点银两,竟联合赤龙帮干起这等勾当。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当上这个父母官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如果只是普通的利益关系,高宇不可能如此包容曹星良,甚至将自己的女儿也嫁给了他。除非,对方握有他什么把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听说,原本应该任职这一任惠州知府的是另外一人,此人姓刘名涵,颇为清廉公允,很受百姓敬重。没想到的是,他在调任惠州知府的途中意外坠崖身亡。一时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,就让原本担任惠州通判的高宇顶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好端端地走在路上,怎么就坠崖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听说当晚下着大雪,兴许是马车打滑,意外坠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意外?可有人证物证?”

       “您怀疑不是意外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也只是怀疑”,梅长苏半阖着双目,“目前这件事毫无头绪,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。你去查查看,当初的坠马现场是否留有什么人证物证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过话说回来,小华的事情实属奇怪,平日里光是养着这些孩子就得花费不少银两吧?这样的‘小本生意’,看起来也不像是曹星良会做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是调教了带出去行窃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个收益太低了。我记得小华说过,有几个年长些的孩子被带走后再也没回来。那些被带走的孩子,都去了哪里,可有查过?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确实没查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把小华带过来吧,我有话问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属下这就去。”

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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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谢小红心❤比哈特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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